「所有人都說我髒,我到底該怎麼證明自己是乾淨的?」《我要活下去》韓國MERS風暴裡被獨自拋棄的人們
【那之後的五天】
就像死亡不會按照出生的先後順序一樣,病人也不會依照抵達急診室的順序離開。有的人在急診室接受治療後便回家了,有的人直接住進病房,有的人則在急診室終結了此生。金石柱、吉冬華和李一花,雖然是在同一天差不多的時間抵達急診室,但之後的五天,他們度過了完全不一樣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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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早離開急診室的是在「冊塔」上班的部長吉冬華。妹妹冬心接受輸液、睡了一覺後便止血了,腹痛和暈眩症也都消失,在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六點出院。冬華想搭計程車把冬心送回家,然後趕回物流倉庫。雖然書都已經出庫,但她還是想確認一下當天進出貨的情況。但是當晚冬華沒去物流倉庫,因為冬心情緒很不穩定,一直纏著要她留在身邊。午夜過後,藝碩才會從便利商店下班回家,所以晚餐只好兩個人解決了。
五月二十八日早上八點三十分,冬華照常去上班。雖然九點上班,但入社三十年來,冬華從沒在八點半之後進公司。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倉庫清點橫豎排列好的書。「冊塔」有自己的進出貨管理系統,只要坐在辦公室用電腦就可以了解現況,但冬華還是喜歡親自盤點。雖說搬運和堆積這種事要靠堆高機或其他機器幫忙,但書終究還是要經過人手。
林羅雄組長說昨天的出貨沒有任何問題。有沒有問題雖說還要再確認,但冬華為了慰勞大家,中午請了林組長在內的十名員工一起去吃了豬肉湯飯。
冬華開始咳嗽是在五月二十九日凌晨。冬心說沒胃口,拿著湯匙在粥裡攪了幾下便回房間。藝碩也因為便利商店有換班,沒吃飯就出門了。冬華大口吃完一碗飯後,把剩菜放進冰箱,準備要洗碗,她打開水龍頭的手才剛碰到水,便咳了起來。不是只咳一、兩聲,而是連咳了七、八下,咳得肩膀直抖,喉嚨也發麻。她彎下腰,慢慢嚥了嚥口水。
難道是得了夏天連狗都不會得的感冒?
五月三十日,冬華因為一直低燒、咳嗽待在家休息,沒有去上班。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點,她只去教會做了主日禮拜。雖然每天冬華都會參加晚上的禮拜,但那天她喝了冬心煮的粥後,便早早睡了。
*
金石柱是三人之中最晚離開急診室的。不管做什麼,石柱都有信心比別人更能堅持到最後。準備醫師國家考試前,石柱整整半個月都是坐著睡覺,還把整本專業書都背了下來。
石柱看完門診,吃過處方藥後,覺得呼吸順暢多了。他想到剛才醫師寫在看診記錄上的英文,是「緩解缺氧症。因呼吸困難、發燒就診。抗生素用藥,住院後待查。」
原本期望不幸只止於去年,看來還尚未趕走病魔。
石柱從去年冬天開始經常消化不良,有時還胃酸嚴重。大家都說準備醫師國考的人裡,十個就有六、七個有胃腸病。石柱原以為當上醫生、找到私人診所的工作,人生就等於步上軌道了,這也是他辭去汽車公司工程師後選擇的出路。從考入牙醫學研究所到國家考試合格的這四年裡,妻子映亞不僅負擔了家裡的生活費,還有石柱的學費。上班的第一天,石柱就下定決心要比妻子做更多事,賺更多錢。
石柱在診所剛做了一個月,意外就發生了。石柱的高燒和腹痛不見好轉,映亞便帶他來到自己曾做過三年護士的F醫院。
去年三月二十六日的檢查結果是T細胞淋巴癌。如果說他們沒有受到打擊,那是騙人的,但夫妻倆決定專心接受治療。身為醫師和護士,他們用學到的醫療知識和累積的經驗冷靜面對病情,也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強。從四月十日到七月二十九日,石柱共做了六次CHOP化療。八月檢測骨髓時,發現了殘留癌細胞,於是從八月二十九日到九月二十九日又進行了兩次GDP化療,隨後便診斷為完全緩解(註:治療後,沒有再發現癌細胞的狀態。)。癌細胞全部消失了。十一月二十七日採集了石柱的造血幹細胞,投入大量抗癌藥後,再移植本人的造血幹細胞。十二月五日確認細胞存活後,石柱便出院了。
至少還要五年時間才能獲得完全痊癒的診斷,在此之前,石柱必須持續追蹤。石柱希望能把淋巴癌這三個字從自己的人生裡徹底抹除,然後以今年作為全新的開始。他的目標是休息到四月,讓身心恢復健康後,五月重回牙科上班。這樣有條不紊的準備,讓石柱在半個月前實現了目標。
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,石柱在內科區椅子坐了三天兩夜,還是沒有等到空病房。
五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一直到子夜,父親金鴻澤一直陪著石柱。映亞下班後也趕過來,但為了照顧托在娘家的四歲兒子雨嵐,石柱堅持讓她回家。五月二十九日一早,映亞又來醫院,打了幾通電話。雖然她換了國外製藥公司的工作,但還有很多以前一起工作的同事在醫院當護士。打聽了一輪病房情況,今天也沒有空房。映亞立刻打去血液腫瘤科,醫護人員都建議她六月一日再來看門診,然後辦住院。因為五月二十九日是星期五,病人週末都不會辦出院。
映亞開車時,石柱坐在副駕駛座睡著了。到家後,映亞攙扶石柱到床上躺下。
五月三十日,石柱不見好轉,高燒不退,咳得也更嚴重了。雨嵐抱著足球走進臥室,看到石柱難受的樣子,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。
「爸爸,你很難過嗎?快點好起來,才能跟我踢足球。」
不用去幼稚園的週末,石柱都會帶雨嵐到樓下的遊樂場踢足球。
石柱感到很對不起滿心期待的兒子,他用手摀著嘴說:「好,下週爸爸一定陪你玩,打勾勾!」
雨嵐勾了勾石柱伸出的小指,轉身走了出去。映亞取來家庭常備藥箱,幫石柱測量體溫和血壓。
「吃了退燒藥怎麼還不退燒,要不要再去一趟急診室?」
石柱回想起那三天急診室的場景,哀號、呻吟和哭喊,不停送進來的患者。有的人躺在床上,有的人坐在椅子上,有的人靠著牆,還有的人蹲在地上。醫護人員忙得不可開交,但哀號和呻吟始終沒有停止。
「我還能忍,妳陪雨嵐去遊樂場吧。」
「不知道兒子只黏你嗎?他說跟我玩沒意思,爸爸最好了。你再睡一會吧。想吃什麼嗎?」
「牛排,BBQ,章魚和大螃蟹……」
聽到石柱開玩笑,映亞笑了。接受八次化療期間,石柱也常開玩笑,他越是痛苦,越是常笑。映亞總勸他,難過、辛苦的時候最好都發洩出來,但他就是不肯。
五月三十一日,石柱沒有力氣再開玩笑了,儘管蓋了好幾層棉被還是渾身抖個不停。臉和手腳變得蠟黃,這是黃疸。咳嗽太嚴重了,以至於走去上廁所時都會蹲坐在地上三、四次。過了中午,石柱好不容易起身去了趟廁所,可過了半小時都沒出來。
映亞擔心他是不是在裡面暈倒,於是站在門口問:「你沒事吧?」
無人應答。映亞推開半掩的門,馬桶裡尿的顏色進入了視線。
「老公!」
「尿血了……」石柱的聲音顫抖。
映亞決定必須馬上叫救護車去急診室,腦海瞬間閃過去年石柱治療淋巴癌,離家不到五分鐘、自己工作過的綜合醫院。五月二十九日早上,映亞曾在去醫院的路上,與在急診科當護士的大學同學朴京美通過電話。此刻映亞又打給京美。別看京美身材魁梧,做起事來手腳俐落,還有個綽號叫「輕飄飄」。上次京美說,五月三十一日她值夜班,所以六月一日上午來看門診,應該見不到面。
京美沒接電話。如果急診病人一下子湧入,上班時間根本沒辦法接電話。映亞心想,先傳則訊息,等到了急診室再打給她。
-我現在過去。
映亞只寫了這五個字。如果連講電話的時間都沒有,一定也沒時間看訊息。通常若情況允許,京美會回一個「嗯」,或傳一個豎起大拇指的貼圖,等她回訊息再打過去也不遲。映亞傳完訊息,還沒叫救護車,電話便打來了。
直到高一都在學聲樂的京美有一副好喉嚨,她壓低聲音、語速超快,就像被老虎追趕的兔子似的。可京美的身材跟兔子一點也不搭。
「不要過來。」
「滿了?可是……」
京美打斷映亞。「你們來了也看不了病。」
「出什麼事了?」
「妳不上網嗎?」
「上網?」
京美的問題令人摸不著頭緒,為了照顧整天纏著自己的兒子和與淋巴癌抗爭的丈夫,從去年春天到現在她就沒閒下來過,根本不會去找新聞看,也不玩推特和臉書。
「F!」
「F?」
「妳自己去查,我也不能說太多,看在妳的份上我才說的。總之,把妳老公送來,急診室也沒人能給他看病,你們去別的醫院吧……但我要是妳,連別的醫院急診室也不會去。現在去哪兒都不安全。映亞,聽懂我的意思了嗎?我知道妳很辛苦,但要撐過今晚,明天一早再來吧。記住,不要到處亂跑。
【為何去急診室?】
「請您在急診室等候。」
病人在醫院應具備的五德之一,就是耐心等候。
五月二十七日,金石柱沒有追問醫師和護士自己要等到什麼時候,他直接搭電梯從血液腫瘤科門診來到一樓急診室。石柱明白,因為自己也對病人說過很多次同樣的話。要等到有病房為止!根據出院人數,在急診室等待的時間也是流動性的。
石柱既是醫師,也是病人。去年春天,他剛從牙醫學研究所畢業不到一個月,在私人牙醫診所做領月薪的牙醫。就像剛從醫時一樣,怎麼可能想到自己會罹患這種病,住進綜合醫院。雖然去年的每一天都是惡夢,但造血幹細胞移植非常成功,至今恢復得也算不錯。半個月前,石柱重新回診所上班了。今天他原打算在綜合醫院的門診看完病,下午馬上趕回診所工作。雖然石柱這次是因高燒不退和胸口發悶住院,但他的目的不在治療,而是檢查。
急診室分為五區,每一區都設有幾張床和椅子。當聽到請在急診室等候時,石柱聯想到了連成排的椅子。床位想都不要想,如果運氣差連椅子都是滿的,那就得靠窗邊站著,或在走廊徘徊,再不然就到家屬等候區找張椅子坐,然後時不時跑到內科區跟值班護士打探病房情況。
走到內科區,首先看到的是右側靠牆擺放的幾十張床。正如他所預料,沒有半個空位。中央通道的左右兩側,排列著兩張一組的椅子,也都坐滿了人。坐在門口的男人剛好起身離開,石柱快步上前占領空位。他拿出手機,打給妻子南映亞,但直到自動答覆響起前都沒有接聽。在製藥公司上班的映亞說公司太忙,搞不好要連加三天班,不能陪石柱一起去醫院,她很過意不去。但就算映亞能跟來,石柱也會阻止她。只是門診而已,他一個人可以的。
石柱傳訊息給映亞:在急診室等,要住院做檢查,妳不用擔心。
石柱又打到工作的診所,所長聽完事由後,要他這週好好在家休息,不用來上班了。原本從六月開始復職就可以了,但石柱想趕快適應工作環境,才提早了幾天。
石柱翻看著手機裡兒子雨嵐的照片。五月第一週,全家一起去了馬來西亞旅行。四歲的雨嵐不管是在機場、渡假村、戶外游泳池還是餐廳,都笑得很開心。石柱答應雨嵐和映亞,每年一家三口都要去海外旅遊。這約定是多麼珍貴,如今石柱深有體會,打算跟家人一起做的事,不要一延再延,必須當下付諸行動。
「不好意思,可以借我打個電話嗎?」
石柱抬頭,只見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女人,大汗淋漓的站在面前。她燙過的頭髮已經沒什麼鬈度,短粗的鼻頭和下垂的眼角周圍布滿皺紋,兩道彎眉和寬臉頰,讓面相顯得和藹可親。石柱關掉相簿,遞出手機。
*
「請再開快點!不知道是胃破洞還是腸子穿透了,她快疼死了!」
吉冬華不是話多的女人。平時去教會除了在唱詩班獨唱,幾乎很少聽到她說話,所以大家都叫她「湖水勸師(註:勸師為基督教對女性長老的稱呼;湖水則比喻冬華如湖水般寧靜。)」。但在救護車上,看著眼前抱著肚子不停嘔吐的妹妹吉冬心,她忍不住大喊起來。冬心肚子痛得整夜沒睡,到了凌晨居然吐血,昏了過去。
石柱來醫院看門診時,載著冬華和冬心的救護車也抵達了綜合醫院急診室。冬心躺在推床被送進急診室時,哀嚎也未曾停歇。直到診察結束開始輸液才停止,呻吟漸漸變小。冬華趕快去了趟廁所,從家裡出來時就憋到現在。上完廁所,她摸了摸牛仔褲左側口袋,總是放手機的口袋是空的,可能是急著送冬心上救護車忘記帶了。冬華走進內科區,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男人,他笑容滿面的盯著手機,就連冬華都能感受到他那與急診室不搭軋的幸福感。冬華向男人借了手機,打給獨生子趙藝碩。
「嗯?阿姨?」兒子的反問像斷奏一樣傳了過來。
藝碩正在便利商店打工,沒有時間講電話。
「吊了點滴,剛剛睡著了,還要再做幾項檢查,但胃潰瘍的可能性很大。今天不會太晚下班吧?累不累?要是累的話……」
「媽,等等再說!歡迎光臨。」藝碩打斷冬華,掛斷了電話。
平常藝碩就跟女兒似的,經常沒完沒了的跟冬華講電話,看來他現在很忙。
「不好意思……我能再打一個電話嗎?」
「請便。」男人深邃的眼睛很溫柔。
冬華在物流倉庫工作了三十年。她一開始在永永出版社的大型倉庫上班,十年前換到出版綜合物流公司「冊塔」。雖然換了公司,但工作還是在倉庫搬運書。冬華總是穿著牛仔褲,在大家眼裡是個女強人。女員工多半都待辦公室,只有冬華堅持要留在倉庫,而且到現在也對搬運書很有自信,能比年輕力壯的男員工更快更多。她不僅要負責五個大型倉庫和一個中型退貨倉庫,還要處理銷毀退書的工作。這些年來,經由她那雙厚實的手送進書店的書,加起來可能比南、北韓的人口還多。
「妳等一下!」一起共事了十五年的林羅雄喊道。
冬華和林羅雄在前公司就是同事,冬華換到這家公司後,特地介紹了林羅雄過來。冬華一聲不響的聽著話筒裡傳來的噪音,嘴角露出神祕的微笑。從噪音的大小、震動和間隔,就能估計碎紙機的狀態。她等林組長走到倉庫前、停有堆高機和貨車的停車場。
「妳跑去哪?不來上班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……不用擔心出貨,我又不是做這個才一、兩天,要是接到出版社要求銷毀書的電話,我會看著咚咚的。」
「咚咚」是冬華給碎紙機取的綽號。
「我在醫院急診室,昨天夜裡冬心肚子很痛。事情那麼多我又不在,真對不起,等這邊處理好我就趕過去。你應付得來嗎?……不是我不相信你,最近要出貨的種類和數量那麼多。我會再打給社長的,那就辛苦你了,謝謝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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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:我要活下去:韓國MERS風暴裡的人們
作者:金琸桓
譯者:胡椒筒
出版社:時報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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