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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MeToo看不見的傷口被漠視,能將這個故事畫上句點的正是你!《他人》我想成為不再被隨意對待的人

#MeToo看不見的傷口被漠視,能將這個故事畫上句點的正是你!《他人》我想成為不再被隨意對待的人

心靈熱可可
By Irene on 30 Jan 2020
Digital Editor

貞雅  9

只要想起那一天,腦海就會逐漸變得透明。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又留下什麼記憶?

有一個小小的湖,散發出濃濃的水腥味,每逢下雨天,不僅是湖畔附近的村莊,就連那一帶地區都能嗅聞到那股幽暗的氣味。發潮的腥味飄散到四周,沉甸甸的潮濕空氣與落下的雨滴一同在水面上蕩漾,我茫然地在周圍遊蕩,肆意踩踏路旁的小草。

你問我發生了什麼事?我犯了什麼錯?

IG@nnino___Photo from IG@nnino___

直到運動鞋底沾滿清香味之前,我不會感到心滿意足;直到運動鞋的尾端沾黏上被蹂躪的蒼翠草葉之前,我無法安心下來;直到宛如悲鳴般腐爛墜落的青草味灌入身體深處之前,我沒有辦法遺忘,我即將面對的事,甚至是我那被水腥味所浸濡的身體正散發出腐臭味的事實。

我沒有把那件事長久記在心底,但如今它卻如昨天發生的事情般深刻鮮明,又如經過數百年般遙遠縹緲。

那個呼喚我名字的聲音。

貞雅啊,貞雅啊。

眼前盡是農田。光是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廣袤田地,都覺得心臟快跳出來似的。日暮時分,整個世界被橘紅色的光芒所渲染。空氣將一天中最後一道陽光吸入,散發出鬆軟的肌膚香氣。只要一伸出手,太陽就會搖曳晃動。我將風的氣息盡情吸入鼻腔,一路跑到田埂的盡頭。染上紅暈的傍晚,如充滿愛意的笑容般溫柔多情。

貞雅啊,貞雅啊。

有人呼喚我的名字。我沒有回頭。我凝視著遠處西沉的太陽,走了又走,眼前只掛念這碼子事,唯有它是我的未來。就這樣,我遺忘了沾附在自己身上的那個聲音的氣味。

不對,

打從一開始,就沒有什麼替我照亮前路的太陽。

過去整整三個月,我都沒有踏出家門半步。

***

愚蠢的女人。

今天,大家依然厭惡我這個人。我一如往常獨自坐在家裡,閱讀著出現我名字的報導和留言。這次的主題是「愚蠢」,引起筆戰的模式大致相似,每當有人罵我愚蠢,就會出現留言。這不叫作愚蠢,而是膽小。這不叫膽小,也不叫愚蠢,是她原本就很可悲。緊接著會有人上傳反駁的文章。我來替您說明一下什麼叫愚蠢,您不曉得這個故事嗎?穿著紅鞋跳舞的女孩,用一雙宛如棍棒的瘸腿行走的少女,無法停止跳舞的女人,穿著不該穿的皮鞋的女人。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痴心妄想,貪圖不適合自己的鞋子,早就該看出那是一雙受詛咒的鞋子嘛。一開始都不曉得鞋子不適合自己了,又怎會曉得雙腿會因此騰空而起?

這種行為,就叫作愚蠢。

素昧平生的人,比我更了解我自己。

手機突然鈴聲大作。我像是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般眨了眨眼,目光瞥向發出白光的手機。是丹娥。我快速瞥了一眼手機,又轉過頭盯著電腦螢幕,沒有接起電話。

我知道丹娥要說什麼。她打電話來,是想叫我別再看現在正在讀的這些東西。錯不了。雖然丹娥每次都說只是無聊才打給我,但快結束通話時,她總會小心翼翼地說出真正想說的話。

「貞雅啊,妳別在意那些沒用的話。」

我總會回答「知道了」,但一掛斷電話,又立刻在網路上搜尋我的名字。

我也知道那些話對我毫無用處,怎麼會不知道?但我沒辦法克制自己不去讀它們。

丹娥也知道我很在意他人的看法,才會每次都強調:「妳知道的,有更多人跟妳站同一陣線。」

可是,我今天什麼都不想聽,任由電話持續響個不停。電話響了一次,接著又一次,最後便悄然無聲了。我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
天啊,我覺得好失落。雖然我故意不接電話,卻沒想到手機鈴聲停止後會讓人這麼失落。孤單粗暴地朝我襲來,胃裡一陣翻騰。我的內心如此容易被看穿,卻又如此荒涼枯竭。

就像去年夏天的那一天。

男友勒住了我的脖子。

是啊,這是個愚蠢無比的故事。

最近我最羨慕的人,就是認為我的故事毫無意義的人。我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樣,認為我是個無法理解的女人。我想用那種眼光看待自己,成為與永遠無法理解、也不想了解的我徹底無關的他人。我想用充滿嘆息的聲音,呼喚我的名字。

我的天啊,貞雅,妳究竟為什麼那樣做?

真希望「感覺」這件事可以自行選擇。我討厭害怕有人離開我,也討厭覺得自己會被拋棄、成為毫無價值的人。我希望被人發現我很在乎這些事之後,即便被隨意對待、被別人牽著走,也能停止暗自安慰自己沒關係。我想變得乾枯貧瘠,不想有任何感覺。此時我所需要的,是躺在沒有半點水氣、徹底乾透的乾草堆上,嗅聞乾爽的草味,直到體內的水氣徹底乾涸。那麼,某天我就能看著某人潮濕的心,邊嘆氣邊詢問:

我的天啊,妳究竟為什麼那樣做?

為什麼和他分不了手?

他曾是我的公司主管,那是他第五次對我施暴。

那一天,我報了警。

別再想了。

我猛然站起,在瓦斯爐上煮起水,打算喝杯紅茶或咖啡,但各種想法有如線團般接連出現,在腦海中雜亂地糾纏在一起。

確實就像丹娥說的,不是所有人都在罵我,也有人說我很勇敢,願意出手幫忙。我雖然很感激他們說了這些話,但丟臉和羞愧的心情沒有因此消失。有時我會覺得,不是因為他對我做了什麼,而是這件事被大家知道,讓我感到更加畏縮。

聽到「噠噠」聲響起,火花往上竄的同時,我關掉了瓦斯爐開關,接著從冰箱取出水瓶。冰水從喉頭咕嚕咕嚕沖下。我仍想喝點咖啡或茶,只是覺得好麻煩,不想做任何需要花費心神的事。

究竟是為了什麼?

諮商的醫師建議我為自己做點事,吃愛吃的食物、將家裡打掃乾淨、運動還有和人群對話。我只去諮商三次後就不再回診,感覺醫生傾聽我的故事時表現得很刻意。最後一天,醫師給了我一張紙,說要進行問卷調查,但在勾選每一項時我都感到痛苦萬分。好比說,其中有這些問題:你經常感到孤單嗎?你經常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嗎?你經常覺得無法控制情緒嗎?我忍不住想,網路上流傳的心理測驗都比這些來得好。最後一行出現了這道問題──

你有被害妄想症嗎?

我沒有再去醫院,也沒有遵守醫師叮囑的任何事項,今天尤其如此。垃圾桶內堆滿速食的包裝紙,髮絲和灰塵在房間地板上滾來滾去。反正沒有特別的事要做,所以除了要把堆積如山的垃圾丟掉,我都不會走出家門一步,在家裡也幾乎不會移動身體。我用網路訂購食材,要是訂不到就索性不吃。

辭掉工作後,整整三個月都這樣度過。

我是一個很糟糕的失敗者。

每當我貶低自己時,丹娥就會說:「這不是妳的錯。」

我知道,所以我很想見到丹娥,但討厭聽到這句話。我很想感受別人的溫柔,但發覺自己需要不斷被安慰,這令我感到痛苦。以赤裸的模樣示人,並不會因為是在朋友面前就比較不丟臉,而且每次和丹娥聊天時,我都必須竭力避免自己崩潰。我不想被她發現,其實我已殘破不堪到令她難以招架的程度,很怕丹娥會用充滿驚恐的眼神看我。要努力隱藏滿溢出來的不安感是件很吃力的事,但花費力氣又令我煩躁不已。我雖不想失去丹娥,但也不想付出努力,擁有這種心態的我,確實是個很糟糕的人。

腦海突然湧上極為駭人的想法。

沒錯,正因為我是這種人,他才會出手打我。

我連忙再次取出冰水,慌張地大口灌下。儘管努力想抑制這個想法,最後耳畔仍響起了他的嗓音。他每次打我時,都會說:

「別以為這樣就結束了。」

審判結束後,法院依傷害罪向他求處三百萬罰金。

我的胸口瞬間凍結了。

要是有人遇見現在的我,可能會認為我很懦弱,但我不是一開始就這樣,我的懦弱是後天形成的。

我以為只要接受警方調查,他就會被軟禁在家,或受人監視,但這些情節都沒有發生。我對於法律太過無知,以為法院會給予被害者保護措施的想法也很天真。當然,我可以申請禁止接觸令,但這需要時間。我必須證明何以他不能接近我的原因,並且要有人承認這些證明事由。我對法律一無所知,不知道審判會耗費這麼長的時間。我帶著他總有一天會被懲罰的想法耐心等待,不知不覺就過了五個月。

我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公司,申請調動部門,或反過來讓他被調去別的小組,但比起和他打照面,我更討厭大家知道我的事。況且,和他交往的一年期間,我在公司沒有任何朋友。剛開始是因為我很怕生,很少和同事往來,後來是擔心大家會發現我們的祕密戀情,不敢和大家建立太深厚的交情,再後來,則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遭遇。之後,我數次提高了業績,從此就變成孤零零一個人,我還沒成為大家的好同事,就先被貼上競爭者的標籤。我無法想像向這些人吐露我的故事,請求他們的協助。

我不認為有人會站在我這邊。

後來,我的事傳了出去,實際從某人口中聽到「沒想到妳會這樣,妳看起來不像是會碰到這種事的女生。」

看起來像是會被深愛的人打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樣子?還有他,我所交往的人,打交往的女人,還低聲威脅要殺掉對方的李鎮燮,在大家面前又是何種面貌?

有件事我可以確定,他是個帥氣的男人。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,他擁有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高挑身材,眼尾深邃,鼻梁高挺,從遠處也能一眼看見的深刻五官,無論走到哪都吸引眾人的視線。但該怎麼說?畢竟他不算有個人特色,儘管外表出眾,給人的印象卻很模糊。因此,很諷刺的是,跟他在一起時,反而不太有遇到身材魁梧的男人時會有的緊張感。他不會強烈展現自己,做出突顯自身存在感的舉動,就算真有那種舉動,似乎也會因為個人形象模糊而不顯得誇張。說起來真可笑,我最能清楚感受他的時刻,竟是他俯視著我,勒住我脖子的時候。每當我整個人平躺在地上難以呼吸時,都能仔細端詳他的臉,因為那張好看的臉蛋不偏不倚地落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央。

他很清楚自身的地位。他曾跟我說過,有段時間身邊的所有女人每天都向他告白。他又說,過去從來不曾和我這種個子矮小又皮膚黝黑的女人交往。他非常強調自己的審美觀,並對此深信不疑。

「我喜歡皮膚白柔滑嫩的女人,」他說,那種女人適合自己,「和我站在一起的畫面很登對嘛。」不過那種女人不常見,他也從來不輕易稱讚任何女人漂亮。我沒有生氣,因為他湊到我耳邊,對怯懦畏縮的我說:「可是,妳讓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。」

他說的話就像在照一面左右顛倒的鏡子,在那面鏡子中,我的臉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。儘管一旦他的自信消失,我就會變得一無是處,但被翻轉後的我總笑得很開懷。那樣看起來很美。

有人留言,就為了這點甜言蜜語而失去自我,這女人真可悲。

我希望大家都能一直如此自信滿滿。

如此一來,哪天碰到意想不到的狀況時,就會更容易瞬間崩潰。

雖然他把「選擇」我這件事視為理所當然,卻不認為我選擇了他。當然,他錯了,我也選擇了他,而且我也有一定的把握。紅鞋?我不知道自己會跳舞跳到死為止?不,這點也說錯了,因為我連自己跳起舞的事實都沒發現。正因為我相信正在起舞的兩條腿不是我的,所以我很確定,自己絕對不會愛上他那種男人。

那時也是夏天,我是剛進公司的新人,他是我的部門組長。第一次加班那天,我吃完晚餐回來,他避開其他人耳目偷偷找我過去,悄悄將幾份過去處理工作的方法和整理過的資料遞給我,同時遞給我一杯咖啡。咖啡聞起來很香。

光憑這些是不夠的,這點花招才不管用。

除了知道他長得好看,我還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,像是他能力很強,大家對他讚譽有加,所有女同事都喜歡和他說話;他是富二代,是某位高層的親戚,是人人欣羨的對象,以及他從不懷疑自己是個好男人。

遞咖啡給我時,他的指尖碰上了我的。

「碰上棘手的事就告訴我,我會幫忙。」他說。

那一天,我並沒有誤解他的意思,只不過放任一個許久前就被壓扁的圓在心中盡情膨脹。

那是一份感情,一份記憶。

當年的我二十歲,轉學到首爾的大學前,我就讀於全羅北道安鎮市的大學。從我的故鄉八賢郡搭乘一個小時的公車就能抵達安鎮這個小城市,它也是留有濃厚日帝強占期色彩的地方,有許多紅磚建築與藍瓦房。安鎮有一座小小的湖,只要到了下雨天,湖水潮濕的氣味就會滲入髮絲。十七歲的我來到了安鎮,然後在二十一歲時離開。

遇見賢圭學長前,我以為長相帥氣、家境富裕又有能力的男人只會受到女人歡迎,但並非如此,男人對他的喜愛更甚女人。因為和劉賢圭走得近可以拿來炫耀,感覺自己和他成了平起平坐的人。假如與誰來往會決定自己的位階,那麼他就像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般遙不可及。

所以,我也忍不住作了夢,喜歡上他。這是我的夢想,我想小心翼翼、偷偷珍藏著。倘若沒有被學長的女朋友發現,它應該會成為一份極為美好的回憶。

那個女生是我的同學,各方面都和我截然不同,只要站在她面前,我就會顯得更加寒酸渺小。當時我仍有著高中生般肥嘟嘟的身材,與現在無異的黝黑皮膚,而且無法適應系上的主修科目,成績一塌糊塗。最重要的是,我總是孤單一人,無論去哪裡都無法融入團體。我尷尬的撫摸著未乾的頭髮,斜眼偷瞄大家。看到那樣的我,難道大家就不能施捨一點慈悲給我嗎?我聽到有人酸我不秤秤自己的斤兩。有謠言說我追著賢圭學長跑,更多謠言接連出現。這件事雖不能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,但我在大二結束那年轉學到了首爾的學校。我下定決心,這種事絕不會有第二次。

所以,我才不會因這點小事而動搖,不會為了多看幾眼他那好看的臉蛋,讓我再度變得滿身瘡痍。這點我有信心。

但是,他所遞給我的咖啡真的好香。心中的圓鼓了起來,曲線逐漸擴大繃緊。啜飲咖啡時,他的指尖碰觸的地方變得好溫暖。不久後,他又請我喝咖啡,再之後是給了零食。他傳簡訊問我是否平安到家了,問我週末有何計畫。要是有人問,這些事重要嗎?我會回答,很重要。被某人捧在手心上呵護的心情,有閃爍的火光滲入宛如簡陋空屋般的內心,這件事至關重要。我,已開始跳起了舞。

夏天邁入尾聲時,他約我出去。

他說,想再見我一次,想一直見到我,他說自己好幸福。

每當他把我當成一堆衣服蹂躪時,我都記得那份情感。他分明是愛我的,只不過是變得有點不一樣罷了。那麼,他不就能再次改變,回到從前嗎?也許他只是有些累了,也許是壓力大到令他難以承受,才會陷入低潮。他的孤單會不會是我造成的?也許這件事必須怪我,因為我沒有猜到這件事,沒有事先看出端倪。加把勁吧,只要我對他好,只要他再次萌生過往看著我時所懷有的感情,我們就能像當初一樣幸福。

第三次打我那天,他說:「我是個很溫柔的人,是妳沒辦法喚醒我體內的溫柔,妳難道就不能幫幫忙,讓我變得溫柔一點嗎?」

我知道這些心意相當珍貴,但我並不想死。我在經歷第五次幾乎窒息的瞬間後,發現這個想法更重要,所以我才能夠報警。

下定決心和他分手後,過去的盼望都變得毫無意義。我不想受到他的肯定,也不想被他愛。啊,沒想到這件事這麼簡單就破解了,沒想到這件事會如此一文不值。忍受他的所作所為、忍耐身體被猛力壓制的那一刻,真的、真的好痛苦,不過,他當時應該很驚慌吧?畢竟他已經很習慣我默默承受一切的模樣。

我不接受私下和解,也不接受他的道歉,並要求他別再打電話給我。我說,他應該受到刑事懲罰。我還記得他當時的表情,要是可以打我,他早就出手了。審判耗費了五個月,但真的很可笑,因為結果被他料中了。

「別以為這樣就結束了。」

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,我不想成為懦弱的人,也不想讓他記得我是個懦弱的人。

可是,罰金竟然只有三百萬元?

我每天都必須見到這個說要殺掉我的人,他會放過我嗎?就算不會私下找我麻煩,在公司裡能秉公無私的對待我嗎?不會故意刁難我,對我使什麼手段,或向大家散播奇怪的謠言嗎?各種擔憂排山倒海而來,既氣憤又委屈。當時我徹底清醒了,問題不在於被大家知道這件事,而是我需要受到保護。

經過一番苦惱,我將我的故事放到網路上。

雖然那是個發表電影評論的留言板,我還是上傳了。我把他打我的次數、罵我的內容、傷口嚴重程度、醫院診斷書、照片和判決內容全都上傳。這是我所知道的留言板中人氣最高的,我心想,裡頭有影評人和雜誌記者加入,也許能透過媒體得到幫助。

下初雪的那一天,我的文章被寫成報導,他則獲得帶薪假。但我沒想到,這件事就此才揭開序幕。

IG@nnino___Photo from IG@nnino___

東熙

「快把人逼瘋了。」

東熙一躺到床上便開始喃喃自語。「到底該拿這瘋女人怎麼辦?」

左思右想,還是想不出原因。那天分明沒有發生任何事。他和上自己課的五個大學部學生一起吃飯喝酒,接著去了KTV。因為當時有些微醺,所以記得不是很清楚,不過金東熙唱了四首歌左右。其他學生唱歌時,他則安分坐在位子上。當然,他確實是坐在金伊英隔壁。金伊英是他的課堂上最聰明過人的學生,雖然現在不過大二,但分析和理解作品的視角要比即將畢業的學長姐出色。不過,她在KTV根本玩不起來。最近會讀書的女孩子也很懂得玩樂,但金伊英卻是典型的書呆子,她只是靜靜坐在角落,看著同學們唱歌。起初她並沒有這麼安靜,直到第二攤酒席時都還很熱絡,可是在KTV時,她卻帶著悶悶不樂的表情盯著牆壁,看起來有點裝模作樣,也不禁想她是否和同學們有什麼口角。因為她實在太安靜了,反倒讓人耿耿於懷,氣氛也顯得很尷尬,好像非得開口說些什麼。所以,他便帶著鼓勵伊英的念頭,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部,希望她無論碰到什麼事,都能打起精神來。

真的只是輕輕拍一下。  

這是老師經常對學生有的典型舉動。大家在替別人加油時,會拍一下對方的背部,罵完小孩後,輕聲安撫時也會拍他的背部,見到闊別多時的朋友時,也會拍對方的背部,表達自己內心的喜悅。向不認識的人問路時,也會伸手拍那人的背部。真的只有輕輕拍了一下,沒有別的意思。所以幾天後,伊英向諮商中心檢舉東熙性騷擾時,他非常驚慌失措。

嗒。

除了那個動作之外,他什麼都想不起來。在東熙的記憶中,那是他唯一碰觸到伊英身體的舉動。

可是卻說我性騷擾伊英?

伊英向學生諮商中心的兩性平等諮商室如此陳述:

「歐亞文化內容系的金東熙老師趁大家忙著唱歌,無暇顧及其他時,跑來坐在我旁邊。因為喝了太多酒,我的胃很不舒服,身體覺得有點麻麻的,所以我坐在位子上安靜休息。這時,金東熙老師撫摸了我的背部,觸摸著內衣肩帶的部分。我清楚記得,他的指尖碰到我的背部,看到我嚇得扭動身體,老師還笑了,接著,老師就起身唱起歌來。

接到諮商中心打來的電話時,東熙忍不住笑了,還以為這是在開玩笑。

「說我怎麼了?」

但是,諮商中心室長反問他和金伊英學生一起喝酒是否屬實,聲音聽起來既冰冷又嚴肅。剎時,東熙覺得不太對勁。他明白自己如果不積極處理這件事,就會惹禍上身。他隨即跑到諮商中心,才剛走進去,員工的視線便全部集中在他身上,大家好像都在譴責他。

IG@nnino___Photo from IG@nnino___

秀珍

今天,秀珍依舊在上班時刻意經過了社區的幼兒園,看見了一個小男孩哭著不肯離開媽媽的懷抱。秀珍假裝沒有在看,實際上卻很仔細地看那孩子的臉蛋。那張蹙眉的小臉充滿了哀傷,凝結在眼角的淚珠滑落的瞬間,秀珍的心似乎也跟著揪了一下,更何況是孩子的媽媽呢?那位媽媽竭力將孩子拉開,轉過身,臉上寫滿了疲憊不堪。

秀珍轉過頭,假裝什麼都沒看見。

晚上十一點,她結束咖啡廳當天的營業,準備回家時接到丈夫的電話。他說自己今天必須加班,要秀珍先上床就寢,不必等門。秀珍回說知道了,接著兩人之間有些微的沉默。

秀珍在回家的路上又看了幼兒園一眼,她認為這是一種倒胃口的習慣。

老套又可笑。

如果和某個人一起生活九年,再加上以前就已經認識三年,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人的習慣和心情。沉默並不是他的習慣,頻繁加班也不是。以前,秀珍總能明確感受到丈夫的心,清楚得就像伸手就能觸及,最近卻怎麼都摸不透。

賢圭是個好丈夫,甚至要比當男友時更好,但最近他們兩個的關係很尷尬。好像是在一年前,他們去聽音樂會回來後,丈夫就變得有些奇怪。音樂會上並沒有發生任何事,倒是碰見了兩個大學同學。他們目前在教育廳當公務員和圖書館員,但老實說,秀珍不曾和她們親近過,要是她們沒有率先認出丈夫,大概也不會主動打招呼。

難道她們和丈夫是什麼特別的關係嗎?搞不好是。丈夫是整個科系人氣最旺的男生,秀珍也不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,不過,就算丈夫是和系上的教授談戀愛,她也不會覺得意外。

因為,經歷那件事後,她便將「重要的唯有現在」這句話銘刻在心底。

但是,那兩個女人不像和丈夫交往過,她們都是在學時只懂得埋首讀書的人。有些人就算不把他人放進未來規劃中,也可以過得很好,她們就是如此。但並不是因為對戀愛不感興趣,或者抱持獨身主義的念頭,只不過不急著有對象,就算隻身一人也可以活得多采多姿,同時享受著閱讀、學習、和朋友們來往和各種嗜好。其實,秀珍也屬於這一類。

要是能給她多一點時間,或許就能和她們成為朋友。秀珍也曾經想成為圖書館員,想將書本分門別類、按照順序放好,將歷史悠久的書籍存放在書庫。遇見兩人的那一刻,她感覺自己發現了多年前遺失的某樣東西,兀自短暫沉浸在回憶中。要是沒有發生任何意外,也就是說,假如沒有遇見賢圭,假如自己不認為經營結合書店的複合式咖啡廳比成為圖書館員更好,還有,假如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,秀珍也會走上那條路。

真的嗎?秀珍不禁感到混淆。果真是因為那件事嗎?

但秀珍沒有在這想法上鑽牛角尖太久,因為丈夫的舉動開始變得異常。無論怎麼回想,都覺得先前沒發生什麼事,但很明顯的,在那場音樂會遇見兩個大學同學之後,丈夫就變得很奇怪。沒錯,就是從第二天開始,早餐吃到一半,他冷不防地說:

「她們真的變了好多。」

起初秀珍忍不住笑了,因為丈夫聽起來好像是在說,大學時代只會埋首在圖書館讀書的女同學變漂亮到讓人認不出來。但丈夫沒有笑,只是淡淡地看著秀珍,有氣無力地說:

「我們好像什麼都沒變。」

秀珍問他是什麼意思,但丈夫只是露出寂寞的微笑,看起來有些心事重重,好像很疲憊的樣子。秀珍沒有再追問,以為是丈夫工作太過勞累。公婆持續追問他們為什麼不生小孩,他們不是不生,而是因為丈夫的精子無法著床。到醫院檢查之後,醫生診斷丈夫的精子不太健康,兩人瞞著公婆進行了三次試管嬰兒手術,但全都失敗了。手術帶給秀珍的副作用要比他人嚴重,賢圭不想看秀珍這麼辛苦,於是中斷嘗試懷孕的念頭。之後,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公婆,三十五歲以前沒有生小孩的打算。秀珍心想,也許那件事讓賢圭感到意志消沉。丈夫是個一生不曾嘗過失敗滋味的人,卻搞不好無法擁有孩子,這一定對他造成莫大衝擊。

「我覺得我們小倆口也可以過得很好,你呢?」秀珍安慰他。

這是她的肺腑之言。當然,秀珍確實想有孩子,有他們兩人的孩子。但她另一方面又不想有孩子,因為像這樣過日子也不壞。實際上,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棒。於是,她開始在上班時間跑到幼兒園前面偷看那些孩子,因為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有小孩。遠遠望去,孩子們看起來如此美好,他們是全世界只知道爸爸、媽媽的小小生命體。在觀察他們的過程中,秀珍明白了自己很喜歡小孩,可是若問她是否真的想養育他們,她卻無法馬上作答。後來她驀然明瞭,其實像這樣遠遠看著他們就夠了。是啊,沒有必要按照大家制定的標準去活。

秀珍對丈夫說:「我真的沒關係。」

聽到秀珍的話後,丈夫沒有回答。後來,他們也不再提起生孩子的事,就好像問題不存在。大部分的時間,他們都很幸福而樂在其中,但隨著丈夫越來越接近三十五歲,公婆開始施壓了。他們問,秀珍也有年紀了,生小孩的事要拖到什麼時候。秀珍也曉得無法繼續漠視這個問題,希望能果斷地向公婆坦承一切,但最近丈夫鬱鬱寡歡,實在不適合問他這麼嚴肅的問題。過去丈夫也曾這樣,但秀珍決定讓他一個人冷靜一下,等他整理好心情,就會回歸日常生活。

可是,這次真的維持了好久。

時報出版Photo from 時報出版

書名:《他人》

作者:姜禾吉

譯者:簡郁璇

出版社:時報出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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